前 言
本书是笔者近几年写的一些近代史文章组编而成。2011
年时逢辛亥百年,我应报章之邀开了个专栏,就中国“走出帝
制,走向共和”中的许多问题谈了些管见。本来的初衷,只是
想就近年来从“保守”方面批评辛亥的潮流做出回应,提出在
当时的中国搞虚君宪政未必比搞共和容易、“革命与改良”之别
不等于“暴力与和平”之别等几个我考虑多年的观点。但后来
一发而不可收,又对民国时期的一系列问题提出了看法。等到
这一年结束时已经积累了十六七篇文章,有人建议结集出书,
但是当时觉得还不成体系(主要是民国部分本想按民族、民权、
民生这三个“主义”来理出三个线索,但只写成了第一个线索),
想补充些内容却又因为“百年”已过,我的关注点已经转移到
其他方面,就拖了下来。
到了 2014 年“一战”百年、2015 年新文化运动百年,
我又写了些相关文字。这期间还对太平天国与近代中日关系也
发表过意见。所有这些看法其实都来自多年以来我对近现代史
的一个宏观构想,它们之间的有机联系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当
朋友建议我把它组编成一本专著时,我觉得可行而且有必要了。
于是就有了这本书。
我本来的专业领域并不是近现代史而是古代史,但是这二
十多年来,我对改革开放与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些现实问题也进
行过研究并发表过见解。而近现代史介于古代与现实之间,有
时候是绕不过去的。我不相信在今天信息爆炸的时代谁还可?
以把做一个高水平的“百科全书式学者”当作目标,但我
同时也相信,对人文学科中任何微观问题想要进行有水平的研
究,都离不开宏观的视野。如果你对某个问题要有深入的认识,
只是就事论事而不去对相关知识领域进行扩展性的了解,对其
因果链的所及进行延伸性的探究,那是不可能的。这样,一个
有责任心的学者就不能太为过窄的学科畛域所限。
反过来讲,“跨界”的研究也常常可以开启思路,发现一些
囿于“饾饤之学”者所不能看到的奥秘。李鸿章等人对晚清以
来的中国都说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类的话,怎么理解
这个“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在这以前“三千年未变”的这
个“局”究竟是什么?这个延续如此之久的局面是如何形成的?
造成这个局面的过程是否要算是几千年前另一次“大变局”?
延续这么久的“局”为什么到晚清就延续不下去了?难道仅仅
是因为外国人打了进来?
显然,不了解这些,就不可能真正弄懂清末民初这个“大
变局”。而恰恰在这方面,我觉得研究过古代史的学者是具备有
利条件的。
过去我们的史学界和思想界对此是有一套说辞的,那就是
所谓“封建社会长期延续”,到了晚清已经千疮百孔,这时与西
方一碰撞,自然就“破局”了。
但是这些年,这个说法已经面临严重困境。这主要还不在
于“封建”这个概念现在普遍被认为误用(笔者也认为是误用,
所以本书中已经不用“封建”来描述“大变局”之前的清代社
会,而按这个词在古汉语中的本意,用以描述中国的先秦时代),
而在于因为中国现状的改善,人们对中国既往(无论称为什么)
状态的评价也发生了变化。过去的“破四旧”如今已经变成“通
三统”,过去言必称“万恶的旧社会”,现在常说的是“几千年
优秀传统”。有人说鸦片战争前清代经济产值是世界第一,政治
是“父爱式的管理”,伦理道德更不用说是全球独步。但这个样
样都好的状态怎么就陷入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了呢?
于是有人说,千不该万不该我们在 19 世纪被人打败了,
结果失去自信,盲目认为“挨打证明落后”,于是礼崩乐坏,鼓
捣出了这么个“大变局”。
真是这样吗?“三千年”来天朝从来没有被人打败过?礼
崩乐坏只是在 19 世纪与洋人接触后才发生的?
这就要追究到近代以前的历史,乃至原来那个未变之“局”
的由来了。过去的“封建社会长期延续”说的确很陈旧了,许
多说法已经站不住脚。但反过来说那个局一切都好,我们就没
法理解“三千年未有之变”何以发生。
研究古代史几十年,我自认为还是有不少心得的,在这基
础上来琢磨这“大变局”,我想是可以有些独特的视角,可以与
近代史方家及广大读者交流的。“三千年(套用前语大略言之)”
前开始的“周秦之变”经过数百年沧桑成了个“局”,此后尽管
历朝迭经演进而积重难返,直到清代仍然大体格局不变,这个
局就是秦制,或曰帝制。到了近代在中西碰撞的激发下,国人
终于开始了走出帝制、走向共和的过程,即“三千年未有之变”。
我觉得,迄今为止的中国历史头绪纷纭,但抓住了这一头一尾
的两大变局—形成我们过去主要传统的“周秦之变”,与历时百
余年我们至今仍身历其中的“晚清以来之变”,也就能真正把握
中国悠久历史的脉搏,并看到今后继续努力的方向了。
我一直有心把这古代、近代两大变局,以及两大变局的社
会变迁和观念变迁两大层面套在一起,写一本《世道与心路:
从诸子争鸣到新文化运动》的书,但那并非短期可就。现在这
些文字,只是在晚清以来“走出帝制”的范围内做些探讨。其
毛坯一部分原来是报刊上的专栏文章,无法多加注释,一部分
则是学术论文体,体裁不尽一致,但论述逻辑还是前后一贯的。
还要说明的是,近几十年来近代史研究在各方面进展很大,
尤其是史料发现和史实考证方面,近现代史的进展与古代史不
是一个数量级。但是识者也指出,在积累了如此多的具体新知
的基础上人们应该有深入的思考和逻辑分析,从而给出一个描
述、理解和解释这百年宏观进程的更新版本。而在这方面的现
状是不尽如人意的。作为非近代史专业科班出身的笔者,在这
本书中不会提供什么独家秘档或珍稀秘籍,但希望能在尽量掌
握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利用常见史料和延伸背景知识,能
够贡献一得之愚,为上述目标提供一些推动力。
感谢鼓励我出这本书的朋友们,他们的鞭策使我这个懒人
得以摆脱懈怠。感谢编辑、出版本书的群言出版社诸位同仁以
及近年来首先发表其中一些章节的《南方周末》等报刊,我常
常感到他们的使命感非常了不起,他们对文化事业的贡献不在
书斋中学者之下。
秦晖
2015 年 6 月于北京蓝旗营